第八十六章 同生共死(第1页)
风从窗隙渗来,地上人影被吹得轻晃。 若说昨夜是心照不宣的试探,今日就成了剑拔弩张的交锋。 陆瞳看向眼前人,心想,这位殿前司的指挥使,来得倒是比想象中更快。 段小宴眼中蓦地浮起一丝狂喜,喊道:"大人!" 裴云暎睨他一眼:"怎么坐地上" 少年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吭哧了一下才惭愧开口:"我被毒蛇咬伤,还有半个时辰毒发,不敢剧烈活动。" 闻言,裴云暎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屋中捣药的女子身上。 "陆大夫这是何意" 陆瞳神情平静,并未因屋中多了一人而有半丝慌乱,面对瘫坐在地的段小宴,甚至有些无动于衷。 "裴大人,你的人深夜潜入医馆,随意进我厨房翻找,被我寻来做药引的毒蛇咬伤,身中剧毒。这也要怪责到我头上吗" 她嘲讽:"我背熟的《梁朝律》中,可没有这一条。" 裴云暎看一眼地上的段小宴,段小宴诺诺不敢说话。 沉默片刻,他退后几步,索性抱胸倚在门口,笑道:"那陆大夫想怎么样" 直接、果断,这人没有半句废话。 陆瞳手上动作一滞,放下药锤,"我不想怎么样。" "此毒无解,就算有,这样短的时间里,也做不出解药。" 段小宴脸色一白。 她又看向裴云暎,眸中有几分讥讽:"不过是个下人,死了就死了,殿帅何至于此" 段小宴额心隐隐跳动。 什么叫"下人"什么叫"死了就死了" 什么医者能说出这样冰冷的话 枉他从前还认为陆瞳是女菩萨,他明日就去庙里给女菩萨道歉! 屋中静寂,只有夜风吹拂火苗漾出浅浅灯影,院中挂着的萤囊下,风铃被吹动,隐隐传来清悦铃响。 裴云暎视线凝着她,忽然勾了勾唇。 他道:"赤箭。" 话音刚落,厨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在这侍卫身前,一名年轻女子双手被反剪,望向陆瞳的目光隐带惊惶。 陆瞳面色微变。 她分明已让银筝去医馆外藏好…… 年轻人叹口气,拿过一张椅子,走过去在陆瞳对面坐了下来,笑容在灯火下格外明亮灿然。 他道:"陆大夫为婢女想得周到,可惜你的婢女太忠心,担心你所以中途折返。"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陆瞳:"现在,陆大夫还要说,不过是个下人,死了就死了吗" 陆瞳眸色微沉。 盛京有许多人叫她"陆大夫"。 杜长卿叫得随意,阿城叫得孺慕,胡员外等一众街邻叫得亲切又小心翼翼,那是将她当作一位真正医者而生出的尊敬。 但没有一个人像裴云暎叫得这般揶揄。 他那双含笑的黑眸,轻慢的语气,散漫的姿态,好似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他早已看得清楚,她根本不是什么仁心仁德的"大夫"。 门前传来银筝后悔的声音:"对不起,姑娘,我……" 陆瞳直视着裴云暎:"你想做什么" 不等裴云暎回答,段小宴抢先开口:"还能做什么,陆大夫,你把解药给我,我家大人将您的婢子给放了,大家皆大欢喜,两全其美,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这听上去确实是不错的交易,一人换一人,很公平。 陆瞳静了静,抬起头:"如果我说,没有解药呢" 段小宴一愣。 没有解药 怎么可能! 他本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然而对上陆瞳淡漠的神情,忽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紧张起来。 "陆大夫,你……你不要说笑。" 他在裴云暎出现后就彻底放松了下来,只因觉得陆瞳说这些都是吓唬自己,她总不会真的眼睁睁看他去死吧 他死对陆瞳有什么好处吗! 银筝却望着陆瞳殷殷开口:"姑娘,别管我了,不要让我成为你的拖累。算卦的从前就说我命薄,活不过十九,死前换一个殿前司禁卫,也算值当得很。" 段小宴闻言一急:"不值当不值当,我不值当啊!姐姐,你再考虑考虑!" "有什么不值当的,人活一辈子,死了便埋,姑娘,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 他俩这么一打岔,叫刚刚紧张的气氛缓和几分,就在这哭笑不得的对话里,陆瞳开口了。 她道:"今日段小公子死在这里,裴大人替他报仇,杀了我的婢女。想来明日也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仁心医馆。" "毕竟裴大人是天子近卫,身份高贵,想要对我们这样的平人下手易如反掌。" "横竖都逃不过一死……" 她抬眸,坦然注视对面人。 "那今日咱们都别出这道门了,一起死吧。" 此话一出,不仅段小宴,连门口的赤箭都惊住了。 竟然一言不合就同归于尽 这是什么路数 陆瞳抬了抬下巴,在一众震撼目光中平静开口。 "医馆行医制药,院库到处都是药引毒物,来时容易,走得未必轻松。有人贸然闯入,不小心踩到碰到什么毒发,也是常有的事。" 她看向裴云暎:"是吧,裴大人" 无人开口。 耿耿秋夜,泪烛摇摇,满室昏黄灯色撩人。 裴云暎看着她,一双深邃眼眸黑若琉石,忽然轻笑一声。 "你想和我一起死" 他笑道:"那可不行,生同衾,死同穴,死后合住一冢坟这种事,我只和我夫人做。" 这话说得轻佻,偏他一副认真神情,眉眼含笑,好似眼前不是居心叵测、绵里藏针的指挥使,而是烛影花荫下,追欢买笑的风流客。 陆瞳沉默一瞬,开口:"你有夫人了吗" 裴云暎微微一怔。 段小宴也愣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陆瞳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莫非陆瞳想用裴云暎的世子妃之位来交换他的解药 一阵沉默。 裴云暎道:"没有。" 陆瞳点头:"那正好,今日你死了,也不必考虑夫人的事了,府中尚能省一笔聘礼。" 她说话的语气太过淡然,以至于屋中众人都不太能分辨得出她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笑。 窗外风声簌簌,裴云暎静静看着她,忽而叹了口气。 "多谢你替我想得周到,不过,还不到谈生死的地步。" "陆大夫,不如好好谈一谈吧。" "对对对!"段小宴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先别这么激动,有话好好说,什么事都能商量。" 默然片刻,陆瞳问:"你想谈什么" 灯火寂寂,昏黄烛色笼罩对面人,他护腕上银色丝线绣成的鹰纹泛着细碎冷光,绮丽又危险,年轻人眉眼惑人,说的话却字字藏着冷冽。 "昨夜望春山发现的男尸,是盛京雀儿街刘氏面馆的店主刘鲲。" "巧的是,刘鲲的小儿子,刚好参加了今年贡举,又因涉关舞弊一案,入狱待罪。" "陆大夫,"他问陆瞳,"你认识刘鲲" "不认识。" "可是在那之前,你曾去过刘记面馆吃饭。"他笑,"不记得了" 陆瞳心中一动。 这人动作好快。 她去接触刘家、范家以至于祁川,都没有刻意为之,为的就是不想被人发现端倪。但裴云暎还是查到了。 他明明是殿前司的人,手段却胜过皇城司的人马。 她抬眸,直视着裴云暎的眼睛,如水双眸隐带讥诮。 "裴大人,"她一字一句地开口,"你们殿前司查案都这般精细么既然查了我这么久,却迟迟不出手,如今贡举案也算尘埃落定,礼部罪臣全部落马。" "想借我的手杀人那你不是应该……感谢我吗" 刹那间,屋中空气一冷。 桌上摇曳的明灯里,灯穗结了细小星花,一小朵星花被风吹得落下,余烬在夜风下转瞬即消。 屋中无一人开口,众人噤若寒蝉。 裴云暎坐在陆瞳对面,那双极黑极亮的眸子笑意渐渐褪去,顷刻间杀机弥漫。 他缓缓倾身,盯着陆瞳的眼睛。 "陆大夫,你在替谁做事" 她不为所动,微微一笑,挑衅地迎上他看来的目光,吐出两个字。 "你猜。" 裴云暎眸色微动,定定看着眼前人。 灯火燃至根处,越发微弱了。 而在朦胧灯火中,她眸光楚楚,弱不胜衣,似深秋清晨的白雾,只消风吹日照,顷刻间消散成烟。 昨日见她时,她神色苍白羸弱,今日却像是在面上涂了浅浅胭脂。那点淡红若枝头梅色,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艳,而那娇艳也藏着冷峭。 这样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女子,又表里不一、别有用心,偏偏是世人眼中悬壶济世、杏林春满的女菩萨。 他嗤地一笑,笑容有些刺人。 他道:"陆大夫,这就是你的底气" "殿帅不妨试试。" 屋中半晌无声。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望着桌前女子,喃喃开口:"你疯了,敢这么威胁大人" 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连掩饰都不曾,她就不怕之后惹来麻烦 陆瞳低头笑了笑,漠然开口:"是啊,我是个疯子,所以,不要随意招惹我。" 她望向裴云暎,声音很轻:"况且,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得到好处了吗" 裴云暎瞳孔微微一缩。 "裴大人,"陆瞳缓缓开口,"你查你的案,我行我的医,咱们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 他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原来陆大夫今日想说的,就是这句。" 陆瞳平静看着他。 夜很深了,院中不再有寒跫低鸣,影影绰绰的昏黄里,两人对视,目光交汇处,如盛京的夜,暗涌沉浮。 须臾,他身子往后一仰,扯了扯唇角:"我会考虑。" 他说的是"考虑"。 陆瞳心中一沉,还未说话,就见裴云暎侧首,对门口侍卫道:"放人。" 叫赤箭的侍卫手一松,银筝忙跑过来,一下子跑到陆瞳身前,警惕地看着屋中人。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急得额上冒汗,哀嚎道:"大人,你怎么把她给放了我还没拿到解药呢!" 裴云暎扫他一眼:"笨蛋,那只是条乌蛇。" "乌蛇"段小宴望着案上死蛇,茫然一瞬,"不是七步散吗" 陆瞳视线落在段小宴身上,唇角一弯。 她道:"七步散是毒蛇,医馆药铺,救人治病,怎么会暗中存放剧毒之物。况且段小公子是殿前司的人,谋害天子近卫,除非不要命了。" 她将段小宴先前说的话原话奉还,末了,看向对方,神色诚恳,"我刚才是与段小公子玩笑,段小公子不会当真了吧" 段小宴:"……" 原来是假的 可她刚刚说话的神情语气,可一点都不像是闹着玩。 裴云暎低头笑笑,站起身来。 他道:"今夜打扰陆大夫了,改日我让段小宴登门,给陆大夫赔不是。"又扫一眼段小宴,"还不起来" 段小宴哑然片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小臂跟上,临走时欲言又止,满腹憋屈的模样。 几人刚出医馆,忽听得身后有人叫:"等等。" 裴云暎一顿,转身,就见陆瞳提着盏灯笼从铺子里走出来。 女子手里拎着条软绵绵的死蛇走到医馆门口,对着段小宴晃了晃,段小宴正是余悸未消,下意识后退一步。 陆瞳道:"段小公子,虽然不是七步散,但这条乌蛇也花了我二两银子。你既摔死了它,理应赔我银钱。" 段小宴:"……" 他被咬了一口,他被吓得不轻,末了,他还得赔银子。怎么过去从未发现仁心医馆有做黑店的潜质 然而陆瞳就这么站在他眼前,经过今夜这么一遭,段小宴再看这位女菩萨时,本能便感到有些发怵,因此只得老老实实从怀中掏出银两,双手递到陆瞳手中。 陆瞳接过银子,递给段小宴死蛇,段小宴不敢接,她便将蛇尸挂到裴云暎胳膊上,淡道:"蛇归你们了。" 言罢,不再多说,当着他们的面"砰"的一下关上医馆大门。 长街寂静,沿街树枝在灯笼幽光中投下参差树影。 年轻人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眸色隐晦不明。 良久,身侧的段小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哥,她好嚣张啊。" 明明只是个医馆的坐馆大夫,生得柔弱可人,然而今夜气势半分不矮,看她咄咄逼人的模样,怪吓人的。 他见裴云暎凉凉的目光扫过来,忙轻咳一声:"我知道,我今日错了,放心,回去我就自己领罚。不过……"他凑近裴云暎,低声问:"你之前查了许久都查不出来她身份,刚刚试探她,她算是承认自己背后有人撑腰了" 裴云暎之前就让木莲查过陆瞳的身份,然而能证明她身份的黄籍是假的,上京来的流民常去东门桥洞刻章的木工那里做假黄籍。这样粗劣的黄籍,一张只要一百文。 如杜长卿这样入了户的医馆,对坐馆大夫黄籍都会仔细查看,仁心医馆的东家未必没瞧出来。陆瞳拿着一张假黄籍就在医馆行医,只能说她胆大,杜长卿比她胆子更大,这样一双奇葩,反而让木莲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陆瞳身份的蛛丝马迹。 她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盛京的人。 段小宴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觉得她背后之人会是谁三皇子" 此次贡举案,礼部牵连最重,太子近来焦头烂额,三皇子一派倒是神清气爽。若是三皇子派陆瞳暗中动手脚,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云暎没说话,似在沉思。 段小宴望着自己小臂隐隐作痛的伤口,又叹了口气:"她这样白白折腾我一晚,根本就是故意出气。哥,你说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报复心这么重,回头和三皇子一告状,找咱们麻烦怎么办" 裴云暎回神,嗤地一哂,一扬手,死蛇落到段小宴怀中,吓了段小宴一跳。 他转身,声音冷淡。 "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就把她带到昭狱寺严刑伺候,或许,她就愿意好好谈谈了。" …… 屋中,陆瞳把灯笼放在地上,进屋坐了下来。 人走后,适才觉得浑身上下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她摊开掌心,手心一片濡湿。 银筝满面自责:"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当时折返,你就不会被他们威胁了。" 陆瞳摇头:"没事,他本来也没想对我们动手。" 银筝一怔:"为什么" 陆瞳轻轻笑了笑:"你不会真以为,他是找不到证据才不来抓我的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 陆瞳平静开口,"盛京水深,你当他是什么好人。" 裴云暎从很早之前,至少柯承兴之死后就怀疑到了她,这之后,屡次试探套话,包括段小宴在范府门口的盯梢,都是这位指挥使的手段。 其实身为殿前司指挥,又是昭宁公世子,他若真怀疑一个人,不必要什么证据,用别的法子也能让她吃些苦头,对权贵来说,想要拿捏平人总是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 陆瞳想了很久,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他是在忌惮什么人。 就如刘鲲背后有范正廉,范正廉背后又与太师府牵线,官场中人总是互相照应,指不定今日抓起来的小人物,明日就成了大人物的远亲。 裴云暎迟迟不对她动手,至少说明,在贡举案中,对他的利益没什么损害,或许还乐见其成。 今日段小宴出现是个意外,但与裴云暎的交涉却是她故意为之。他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他。 裴云暎的反应告诉她赌对了,他的确在猜忌她背后有人撑腰。 既然如此,她就顺着裴云暎的猜测,扰乱他的视线,让那个莫须有的"大人物",成为她虚假的护身符。 银筝递来帕子,陆瞳接过,擦了擦掌心汗水。 对方看起来明朗爱笑,实则锋锐又危险,与他对峙,她要成竹在胸,深不可测,不能露怯,不可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底牌。 都是伪装。 银筝问:"那位裴殿帅之后还会来吗" 陆瞳摇头:"暂且不会。他以为我有靠山,又想利用我,短时间不会对我动手。不过……" 不过想利用她,也要看裴云暎有没有这个本事。 银筝闻言,更担心了,"可是纸包不住火,要是他发现姑娘背后没人怎么办他有官职在身,想找理由岂不是很容易" 陆瞳擦手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她道:"怕什么。" "要真有那一日,他要挡我的路……" "我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