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我教你造反怎样?】(第1页)
铅山河畔。 庞春来拄着拐杖,遥望数里外的含珠山,慨然长叹道:"唉,不料费氏门风,竟已败坏至斯。" 在赵瀚的搀扶下,庞春来先去费氏宗祠,祭拜那里的费家先祖。接着又去费氏祖宅,拿出泡水的《四书集注》,以含珠书院的老师身份,要求立即面见费氏族长。 这是应有的程序,且不说一百年前,就算放在五十年前,费氏族长也肯定亲自过问。 然而,庞春来此行,竟连大管家都没见着。 只被迎客的家仆请进去,坐在小厅里喝茶,问明事件的缘由经过,说是帮着向上面通报。 族内子弟毁坏圣贤书,将同窗欺负到失心疯,家长还敢大闹含珠书院——放在以前,都可以召集族老开会了! 可现在呢 庞春来一杯茶喝完,就被礼送出去,费家根本就懒得理会。 庞春来扭头看向两河交汇之处,河口单独屹立着一座牌坊。那叫"三人阁坊",费宏当首辅时立的,庞夫子冷笑道:"铅山费氏,文脉衰弱,仕途黯淡,绝非偶然啊。" 赵瀚陪庞春来傻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你怎知晓"庞春来反问。 赵瀚分析道:"先生若无定策,早就心急火燎的回含珠山了,哪还有此等闲心在河边叹息而且,特意带着学生逗留,或许此计需要学生去执行。" "你果然聪慧过人,"庞春来不由赞叹,又说,"我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那么做。" "看来是个下策。"赵瀚说道。 "上策便是说动费氏族老,让他们执行费氏家规,"庞春来叹气摇头,"这执行家规,做做样子也成啊。谁又想得到,费氏竟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赵瀚猜测道:"宗支太多,又各有产业,自是人心难聚。族长说话不管用,时间一长,也就懒得去管了。" 庞春来盘腿坐下,拐杖横放膝前,问道:"赵瀚,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赵瀚回答:"听口音,似是山东" "辽东。"庞春来望着静静流淌的铅山河水。 赵瀚对此颇为惊讶:"那先生的老家……" "被那建奴霸占了,家人也都没啦,"庞春来似乎陷入回忆,"辽东士子,多出将门,为师勉强也算将门子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介书生,沦为流民。天启元年,岵云公受命署户、工、兵三部事……" "岵云公是谁"赵瀚忍不住打断。 庞春来说:"王公,讳在晋。" 赵瀚又问:"署三部事,就是这三部都归他管" 庞春来点头:"身兼三部左侍郎。" 赵瀚暗暗咋舌,想法只剩两个字:牛逼! 王在晋这个名字,赵瀚是听说过的,但还真的不知道,此人竟兼署三部事务。 大明数百年,有揽权兼掌两部的,嘉靖朝汪鋐就同时担任吏部、兵部尚书。 但那是两部尚书,而王在晋是三部左侍郎! 怎么说呢 你可以理解为,户部、工部、兵部的具体事务,全都交给王在晋来打理。老黄牛一个,若干得好,功劳归尚书,干得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 当时,东林党和齐楚浙党,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党争,每个左侍郎的职位都很宝贵。 双方竟然暂时达成妥协,让王在晋做三部左侍郎,可见他的办事能力有多强! 无非是辽东军情十万火急,其他人都搞不定,也不愿担那个干系,就把担子全都压在王在晋肩上。 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经天纬地之才也。广宁兵败,岵云公奉命经略辽东,我便是那时投奔岵云公账下。我一个酸秀才,并无多少本事,只因熟悉辽东地理,便有幸做了岵云公的幕宾。可惜啊,可惜,能够做事的人,终究抵不过党争之辈。" 赵瀚越来越吃惊,眼前这个老学究,竟然曾是辽东经略的幕僚。 庞春来苦笑道: "我只追随岵云公四个月,他的辽东经略就被夺了,没有任何罪名,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有人诋毁他难当大任。召回北京还不满意,硬是被迫卷入党争,被排挤去南京养老。" "党争双方都容他不得,只因他意图收缩辽东防线!我就是辽东人,全家惨死建奴刀下,谁愿意舍弃辽东土地辽东百姓,那时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都被掳走。数百里皆为白地,收回来做什么还得把逃出去的百姓,重新迁回关外!防线拉得越长,便处处遭到建奴攻击,只能被动防守,无法主动进攻,徒耗人力物力财力!" "就仿佛与人斗殴,你不能手臂一直伸出去,随时等着被人用刀砍。你得收回来捏成拳头,如此方可打出力道。朝堂衮衮诸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赵瀚说道:"不敢懂,懂了就是弃土弃民,就要担上国土沦丧的干系。" "你小小年纪,这个道理都懂"庞春来扭头看着赵瀚。 赵瀚说道:"略懂。" "你果然天赋异禀,智慧远超常人,"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不堪受辱,怒而辞官。这请辞奏疏,从北京一直写到南京,我也跟着他去了南京。岵云公仁厚,他辞官归乡之时,竟还想着给我安排出路。修书一封,荐我来费氏做塾师,否则我这老朽之身,怕是早就饿死在南京!" 所以,你绕了一大圈,到底想跟我说啥 赵瀚疑惑的看向庞春来。 庞春来赞许道:"你今天做得很好,那贼妇欲闯山长房,只你一人挺身而出。男儿在世,可以无权,可以无钱,可以无才,唯独不可无担当。你有担当,又兼仁义,甚好,甚好!" 赵瀚提醒说:"费少爷(费如鹤)也站出来阻拦了。" 庞春来摇头道:"他那是江湖义气,见你挺身而出,也一并站出来保你,否则你定被贼妇记恨。"突然没来由问道,"兵法第一要义为何"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瀚不能确认。 "不错,小小年纪,竟看过《孙子兵法》,"庞春来笑道,"咱们今天要讲的,是攻敌之必救!" 赵瀚问道:"费氏为敌" 庞春来看向赵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欣赏:"然也。想救下徐颖的家人,所敌者不惟费元鉴之父母,而是要与整个铅山费氏为敌。因为面对外人,费氏必为一体。但铅山费氏,又非铁板一块,其族内矛盾重重。" 赵瀚想了想说:"于是,就要攻敌之必救,让费氏自乱阵脚,逼得费元鉴一家不容于费氏。" "孺子可教也!" 庞春来对赵瀚满意到极点,问道:"费氏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瀚分析道:"费氏不缺钱财,如今看来也不顾及名声,就剩最后一点家族脸面了。" "什么脸面就是一块遮羞布,"庞春来讥讽道,"咱们就撕下那块遮羞布!" 赵瀚问道:"先生不怕我去告密" "你今天能站出来拦路,就不是什么告密小人,"庞春来自嘲道,"就算告密又如何我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好不容易遇到个得意弟子,已将徐颖视为半个儿孙,怎容得费家如此糟践" 好嘛,不仅仅是护犊子,而是给自己的"儿子"讨还公道! 庞春来也有私心,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估计想收养徐颖传香火,没想到被费元鉴欺负到失心疯。 赵瀚说道:"怎么做事,先生请明言吧。" 庞春来道:"费松年得子之时,已经年近古稀,坊间隐有不堪传闻。我来执笔编写风月故事,你拿去贴到各处撒播。费氏祖宅贴几份,河口镇贴几份,含珠私塾和书院再贴几份。特别是含珠书院,有一些领县士子求学,还有一些儒学名师授课,这家族丑事让他们知道了,怕是明年就会传遍半个江西。" 我操,好狠毒的计谋,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费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绿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顶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赵瀚提醒道:"这样一来,恐怕徐颖的家人,会被报复得更惨。" 庞春来神秘一笑:"含珠书院的山长,到时候会帮我们的。" "为什么"赵瀚疑惑道。 庞春来说:"费元禄此人,乃费尧年嫡长子。别看他只是秀才,可一身才学却不低,过于沉溺诗词文章而已。他早就想着整顿家风,早就想整顿含珠书院,但一直找不到动手的契机。一旦丑闻散播开来,闹得越大越好,他肯定借机掌控书院大权。" "他不是本就执掌书院吗"赵瀚问道。 庞春来摇头:"含珠书院,好比一国。费元禄这个山长,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各总支便是地方豪族,他们的家奴,早已掌控书院的各种事务。甚至连含珠书院的学田,都在费尧年死后,因分家不均而招致抢夺。含珠书院现在没钱,学田只剩几百亩,书院经费需要各宗凑钱承担。费元禄必须借机拿回学田,他才能真正掌控书院!" 我尼玛! 赵瀚彻底服了,一个校园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着这么惊心动魄吗 赵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帮你做这种事情" 庞春来反问:"你为何天资聪慧,又有费映环资助,却漠视那科举功名,不愿跟着我好好学经你为何每日练习武艺你为何关注塘报上的政事一个小小孩童,如此心机深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学生就是贪玩而已。"赵瀚笑道。 "费如鹤贪玩我信,你贪玩我绝对不信,"庞春来追问,"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便是今后打算造反,为师也全力相助。" 赵瀚连忙否认:"先生想多了,我没事造反干嘛" 庞春来冷笑道:"可以造反。我若年轻二十岁,也会图谋造反。真的,造反比科举有前途,就算你没这个想法,我也劝你今后试试。" "先生为何这般说"赵瀚问道。 庞春来这货明显在引诱小孩子,给赵瀚灌输造反的想法:"关内之人不知,我在辽东却明白,这大明恐怕时日无多。赋税日蹇,军姿陡增,只能加税加饷,不啻于饮鸩止渴。若新皇英明,或许还有转机,但我看了近一年的塘报,当今圣上只是个没担当的小聪明。" 赵瀚说道:"当今圣上,智除阉党,万民皆赞其英明神武。" "他英明神武个屁,"庞春来讥讽道,"整死个太监,一句话的事情,被他办得犹犹豫豫、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最后还不是一句话办成选举阁臣,他竟然抓阄决定,把朝堂当成了赌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登位一年,已换三任首辅,乱国之举也。论权谋担当,他连万历都不如!" 马上就要换第四个首辅了…… 庞春来说:"便是江南百姓,都被辽饷搞得不堪重负,西北苦寒之地能受得了十年之内,天下必有大乱,或生张角、黄巢之事!" 顺便说一句,明末加派三饷,并非只向北方开刀,而是按照土地面积全国平摊。 但江南土地肥沃,而且人口众多,平摊下来还能过日子。 西北就不行了,简直逼着百姓造反。 庞春来笑道:"乖儿,我教你造反的本事怎样" 赵瀚心想,这还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龙术。